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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江行舟回京述职!又给魏相挖坑!
洛京,紫宸殿。
庄严肃穆的大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
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凝重。
文武百官依品阶分列两侧,朱紫青绿,冠带俨然。
人人屏息垂首,连衣料的摩擦声都清晰可闻。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如同交织的蛛网,紧紧缠绕在御阶之下,那个跪伏于地丶形貌凄惨的老臣身上。
尚书令魏泯,竟未着象徵一品大员的紫色官袍,仅穿一身粗糙的素色麻衣,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他额头因不断用力叩击金砖而一片青紫淤血,甚至渗出的血丝蜿蜒而下,与花白的须发黏连,显得格外刺目。
他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一份奏章,声音嘶哑凄厉,如同濒死孤狼的哀嚎,字字泣血:「陛下!陛下明鉴!要为老臣,要为这满朝忠良做主啊!」
「那江行舟!他————他假借抚民安邦之名,行那抄家灭族之实!其心歹毒,甚于黄朝逆贼!」
「我关中魏氏,累世簪缨,忠心体国!世代辛苦积攒的十万顷良田沃土!
竟————竟被他一道乱命,悉数强夺,分给了那些目不识丁的贱民丶流寇!」
「还有关中王丶李丶赵等数十家世代忠良!近百万顷祖传田产啊!一夜之间,尽数易主!此乃掘我大周立国之根基,毁我朝廷擎天之柱石!其心可诛!其罪当夷三族!」
「老臣泣血恳求陛下!
立刻下旨,收回成命!
严惩江行舟此獠!
归还我等被夺田产!以此正朝纲法典!安天下士族之心啊!」
他声泪俱下,将一个被夺产破家丶含冤莫白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殿中不少与门阀世家利益攸关的官员,虽不敢公然附和,但脸上亦流露出兔死狐悲的愤懑与忧色,目光不时瞟向御阶之旁那道青衫身影。
然而,被千夫所指的征西大元帅丶户部尚书江行舟,却只是静立原地。
他一身素净的青衫鹤袍,与满殿朱紫形成微妙对比,神色平静如水,目光清澈坦然,仿佛魏泯那字字锥心的控诉,不过是拂过殿角的微风。
待魏泯哭声渐歇,气息不继之时,江行舟才缓步出列,朝向御座上那道笼罩在珠帘之后丶威严莫测的身影,从容躬身一礼。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越沉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百官耳中:「陛下。
魏尚书适才所言,悲愤之情,臣或能体谅一二。
然,其中论断,臣————实不敢苟同。」
「哗一—」
虽无人敢出声喧哗,但大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无形波澜骤起一好一个「不敢苟同」!
这是要将尚书令的控诉全盘推翻,硬碰硬地对决!
江行舟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转向状若疯狂的魏泯,语气中带着一丝合乎情理的疑惑与沉痛:「魏公乃三朝元老,熟读经史,当深知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之圣训,亦知仓廪实而知礼节」之古理。」
「此番黄朝逆贼祸乱关中,烽燧蔽日,生灵涂炭!
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散!
渭水两岸,昔日膏腴之地,尽化焦土蓬蒿!
此实乃国家之巨恸,陛下之心腹大患!」
「当此危难之际,为臣子者,首要之务,自是招抚流亡,劝课农桑,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如此,民心方能安定,仓廪方能充实,社稷方能祛除痼疾,重焕生机!
此乃臣身为征西元帅丶户部堂官,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言辞恳切,句句以国事民生为重,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最终再次定格在魏泯身上,语气倏然转厉,如同出鞘之剑:「至于魏公口口声声所言,那些已分发百姓耕种的田地,乃是你魏家及关中世家有主」之产业————」
他刻意微微一顿,让「有主」二字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随即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凛然正气:「却不知————魏公有何凭据?」
「凭据?」魏泯被他问得一怔。
「正是!凭据!」
江行舟踏前一步,目光如电,直刺魏混心底:「是官府存档备案丶清晰无误的田契文书?还是能够明确指认地界丶不容置疑的可靠人证物证?」
「我大周以礼法立朝,以律令治国!凡事,讲究一个真凭实据」!岂能空口白话,妄断是非?」
「今日,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之面,若魏公能拿出任何一份田契,证明关中哪一块土地,白纸黑字,确系你魏家合法所有,臣立刻下令,即刻将此田追回,完璧归赵!
并当庭向魏公叩首谢罪,自请处分!」
「但若————」
他话锋如刀,骤然转向,语气冰寒彻骨:「若魏公拿不出任何凭证,仅凭一面之词,便要否定这关乎数百万黎民生死丶朝廷安危的善后大政,将救民于水火的举措,污蔑为抄家灭族」!
将这十万顷已安抚流民丶恢复生产的良田,硬要指认为魏氏私产,收归已有————」
「魏公!」
江行舟声如雷霆,震撼殿宇:「此举,岂非是为一己私利,而置朝廷大局于不顾?岂非是欲逼迫陛下,行那与民争利丶寒天下百姓之心的不仁不义之举?!」
「你————你————强词夺理!巧言令色!」
魏泯被这番逻辑严密丶步步紧逼的诘问,气得浑身剧颤,指着江行舟,老脸涨得发紫,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辩驳之词都组织不起来!
田契?
岐山祖宅珍藏的原始田契,早已随着黄朝放的大火化为灰烬!
长安府衙备份的存档,也早在城破混乱中「遗失」殆尽!
人证?
关中魏家的核心子弟丶帐房管事,几乎已被黄朝屠戮一空!侥幸残存者寥寥无几,如何对抗圣眷正隆丶手握重兵丶深得民心的江行舟?
那些分得田地的百姓,更是视江行舟如再生父母,岂会为他作证?
他魏泯,竟真的————陷入了无凭无据丶空口白牙的绝境!
「江行舟!你————你好狠毒的心肠!
你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你这是要彻底绝我魏氏满门的生路啊!」
魏泯绝望已极,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怨毒之气充斥殿宇!
「魏公!慎言!」
江行舟面色一沉,厉声呵斥,声震屋瓦:「此乃紫宸殿,陛下御前!
议论国政,当以事实为依据,以律法为准绳!
岂容你如市井无赖般,罔顾事实,妄加臆测,血口喷人?!」
「你—!噗——!」
魏泯急怒攻心,气血逆涌,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狂喷而出,身形晃了几晃,若非左右官员慌忙搀扶,几乎瘫软在地!
整个紫宸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胜负已分。
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魏泯不仅在军事上一败涂地,在这决定命运的朝堂之上,也被江行舟以「程序正义」和「稳固江山社稷」这两柄软刀子,彻底击垮,毫无还手之力。
他输掉的,不仅是田产,更是政治上的生命。
高踞龙椅之上的女帝武明月,自始至终,都宛如一尊玉雕,静观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争。
凤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微微晃动,遮蔽了她绝大部分的神情,只隐约可见那精致下颌的冷清。
唯有那搭在蟠龙扶手之上的纤纤玉指,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丝楠木上轻轻叩击的细微动作,泄露了其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她的心中,并无多少对魏泯的同情,反而————有一种巨石落地的轻松,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畅快。
关中门阀,尤其是魏家,盘根错节,尾大不掉,多年来对中央政令阳奉阴违,早是她心头大患。
此次虽藉助江行舟之手得以重创,实乃去了她一块心病。
江行舟此举,看似专横跋扈,实则一举数得:既迅速安抚了关中民心,恢复了大周圣朝关中核心区的生产,更沉重打击了地方门阀势力,极大地加强了中央集权。
那些田地,分给百姓,能生息纳税,远比留在门阀手中,成为对抗朝廷的资本要好得多。
况且————江行舟将事情做得如此「乾净利落」,完全占据了「安抚流亡丶恢复生产」的道德制高点,符合圣朝眼前最迫切的利益,让她即便想追究,也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
反而,此时此刻,她更需要倚仗江行舟这样的干才,来平衡朝局,推行新政,应对四方潜在的威胁。
心念电转,权衡利弊,女帝已然有了圣断。
她轻轻抬起玉手,指尖在扶手上微微一压,清脆而威严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石,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够了。」
仅仅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关中之事,朕,已有圣裁。」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萎靡吐血丶被搀扶着的魏泯身上,语气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魏爱卿讨逆有功,又兼丧师失地,身心俱损,朕心甚悯。
且回府邸,好生将养吧。
至于田产归属————待有司详细查证之后,再行议处。」
「待查证再议」?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如同冰冷的判决!
分明是无限期的拖延,几乎等同于默认了江行舟所做的一切既成事实!
魏泯闻言,瞳孔骤散,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喉头咕噜一声,几乎又要吐血。
随即,女帝的目光转向依旧平静肃立的江行舟,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矜持与距离:「江爱卿克复神京,安抚地方,革除弊政,有功于社稷。
关中善后,事关国本,确需因地制宜,权宜行事。」
「然,」她话锋微转,带着告诫之意:「亦需秉持公正,循序渐进,不可过于操切,以免再生事端。」
一番话,看似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但其中微妙的分寸,殿中皆是久历宦海之人,岂能听不出来?
功大于过,明确肯定了江行舟「权宜行事」的必要性与合理性!
偏袒之意,昭然若揭!
「臣,谨遵陛下圣谕!必当恪尽职守,秉公处理,务使分田之事井井有条,以安黎庶,以固国本,绝不负陛下信任之恩!」
江行舟躬身领旨,声音沉稳,神色如常,仿佛这一切早已在其预料与掌控之中。
「退朝吧。」
女帝不再多言,漠然挥手,起身,在宦官宫女们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就在女帝武明月即将转身离去,朝会看似尘埃落定之际「陛下!且慢!老臣————老臣还有一事启奏!」
魏泯嘶哑的声音如同夜枭哀鸣,再次撕裂了大殿的宁静。
他挣扎着抬起头,额上血污与涕泪混作一团,眼神中却燃烧着最后一丝不甘的疯狂火焰。
女帝的脚步已至御阶边缘,闻声,身形微微一顿。
她缓缓转身,珠帘轻晃,其后那道深邃的目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不耐与探究,再次落回那个跪伏在地丶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的老臣身上。
.
「陛下!陛下明鉴啊!」
魏泯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凄厉欲绝,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一旁始终神色平静的江行舟,「他————他江行舟!
不仅侵吞田产,更————更剿匪不力,纵放元凶!
那逆首黄朝,明明已是瓮中之鳖,穷途末路!
他却故意按兵不动,坐视其率领数万精锐残部窜入汉中险地!
这————这分明是养痈遗患,居心叵测此乃狼子野心,放纵黄朝,拥兵自重!
其心可诛啊陛下!」
殿内刚刚因女帝裁决而稍缓的气氛,瞬间再度紧绷如满弓之弦!
所有官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魏泯这是要破釜沉舟,拼死揪住「纵敌」这个看似最能置人于死地的把柄了!
然而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直沉默如深潭的江行舟,此刻却主动上前一步,朝着御座深深一揖!
这一举动,连珠帘后的女帝秀眉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陛下。」
江行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沉痛而坦然的意味,「魏尚书所言————关于黄朝南窜之事,句句属实。未能竟全功,擒获元凶,臣————确有失职之过,甘领陛下责罚。」
「啊~!」
满朝皆惊!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他————他竟然当场认罪了?!
这简直是自毁长城!
江行舟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毫无闪烁地迎向女帝审视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开始陈情:「陛下容禀!
当日长安城虽克,然我军历经三日血战,将士伤亡惨重,十停中去其三。
幸存者亦人人带伤,兵甲残破,粮草不继,实已是一支疲惫不堪之师,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反观那黄朝残部,虽败,却仍有两万馀百战馀生的亡命之徒,溃而不散,退守秦岭天险,据险而守,以逸待劳。
秦岭山高林密,道路险峻,易守难攻。」
「若当时臣不察形势,被复仇之心蒙蔽,强行驱使疲惫之师,贸然深入险地追击————」
他话语微顿,声音中透出一丝真切的后怕,「恐非但不能擒获贼首,反而极易中敌埋伏,遭致全军覆没之惨祸!
若长安得而复失,关中再陷动荡,臣————纵万死亦难赎其罪愆!」
「故而,臣权衡利弊再三,为大局计,只得忍痛暂缓追击。
先行稳固长安防务,恢复士卒元气,安抚百万流民,以固国家之根本。
此实乃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稳」策,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方才魏尚书激烈抨击的「分田」一事。」
他话锋顺势一转,看向一旁因他认罪而愣住的魏泯,语气带着几分被误解的「委屈」与坚持,「更是形势所迫,刻不容缓!
关中糜烂至此,流民百万,嗷嗷待哺,若不能使其有恒产以立命,安居而乐业,则饥寒交迫之下,必生变乱!
届时,恐第二个丶第三个黄朝」又将啸聚山林,烽烟再起!
臣此举,实为肉补疮,断尾求生,为朝廷,为陛下,稳住这关中大局,杜绝后患!」
「然————」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重重叩首,「魏尚书既坚称臣剿匪不力,处置失当,有负圣恩,陷朝廷于险境————臣,深感惭愧,无颜再忝居征西帅位,尸位素餐!」
「故!臣江行舟,恳请陛下!恩准臣————辞去征西大元帅一职!」
「至于追缴黄朝逆匪,平定汉中馀孽之重任————」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射向一旁已经彻底目瞪口呆丶如泥塑木雕般的魏泯,朗声道,「魏尚书与那黄朝,有破家灭门之仇!
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且魏尚书乃三朝元老,老成谋国,经验丰赡,威望素着!
若由魏尚书亲自挂帅征西,必能竭忠尽智,奋勇争先,不负圣望,早日犁庭扫穴,平定叛乱!肃清馀孽!」
「臣,恳请陛下————准臣征西元帅之位,让贤于魏公!」
轰隆!!
这一番以退为进丶石破天惊的言辞,如同一连串九天神雷,炸得整个紫宸殿落针可闻!
炸得所有官员瞠目结舌,脑中一片空白!
炸得魏泯本人,更是如遭五雷轰顶,魂飞魄散,直接傻愣在了原地!
辞官?
让贤?
把炙手可热丶掌数十万大军的征西大元帅之位,让给他这个刚刚被夺尽田产丶吐血三升的仇人魏泯?!
让魏泯一个伤病老朽,去那瘴疠横行丶山险水恶的汉中前线,剿灭黄朝那群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这————这哪里是让贤?
这分明是把他往火坑里推!是一个比侵吞田产更致命的陷阱!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丶如同蜂群般的嗡嗡议论声!
所有人都被江行舟这手漂亮的「将军抽车」给彻底震住了!
这手段,简直狠辣到了极点,也高明到了极点!
御座之上,女帝武明月深邃的目光,在神色坦然的江行舟和面如死灰的魏泯之间,来回扫视。
她何等聪慧机敏,瞬间便洞悉了江行舟的全部意图!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主动交出部分兵权以示无恃功而骄之心,顺便————将这个在朝中聒噪不休丶已成心腹大患的尚书令魏泯,这个最大的麻烦和反对者,一脚踢出权力核心,踢到那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去!
而她————心念电转,飞速权衡利弊,发现此议对她而言,竟是百利而无一害一·首先,江行舟收复长安,功高震主,其声望权势已达顶峰,需要适时加以抑制和平衡。
他主动请辞征西元帅的军权,正是顺应帝心之举,可免她亲自开口的尴尬。
其次,魏泯留在洛京,凭藉其残馀势影响力,整日哭诉告状,必会不断挑起党争,搅得朝堂乌烟瘴气,不利于稳定。
将他远远打发到汉中前线,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清静朝纲。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让魏泯去剿匪,胜了,自然是朝廷之福,她乐见其成;
可若是败了————那魏泯兵败丧师之罪,便是板上钉钉,足以让他彻底退出政治舞台,甚至————身败名裂!
这简直是一石二鸟的绝妙安排!
思虑及此,女帝的嘴角,甚至难以抑制地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丶却冰冷彻骨的弧度。
「准奏。」
她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磬轻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惊雷般砸在魏泯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头!
「江爱卿收复长安,劳苦功高,朕心甚慰。
既感戎马倥偬,身心俱疲,便暂且卸下征西大元帅之职,回任户部尚书,专心打理国家钱粮,抚慰关中百姓,亦是重任。」
「至于追剿黄朝逆匪,经略汉中巴蜀一事————」
她的目光,如同两柄冰锥,倏然转向脸色惨白如纸丶浑身控制不住发抖的魏泯,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威严:「便依江爱卿所奏,亦是魏爱卿方才所请江爱卿剿匪不力。」
「即日起一晋尚书令魏泯,为征西大元帅,总览汉中丶巴蜀一切平叛军政事宜!
赐天子剑,准其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朕,从京畿禁军中,拔擢精锐五万予你!
望你————不忘今日殿前慷慨之言,戴罪立功,奋勇杀敌,早日为朝廷剿灭黄朝,肃清边患!」
她微微前倾凤体,珠帘晃动间,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出了那句让魏泯如坠万丈冰窟丶彻底绝望的最终判决:「未灭黄朝,不得回京叙职!」
「未灭黄朝,不得回京!」
这八个字,如同八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魏泯的灵魂深处!
不得回京!
那他这尚书令的实权何在?
他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势力网如何维系?
这分明是————名升实降,变相的流放!
是一条不归路!
「陛下!陛下!不可啊!」
魏泯涕泪横流,最后的体面荡然无存,磕头如捣蒜,额头鲜血淋漓,「老臣————老臣年事已高,又身受重伤,元气大损,实————实难当此军旅重任啊!
恐误了陛下大事!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年富力强丶通晓军务之良将—兵部尚书唐秀金,他善于用兵,能担此任!
必能————」
殿内,兵部尚书唐秀金闭眼,毫不理会,他可不想掺和尚书令魏泯和户部尚书江行舟之间的争斗,免得引火烧身。
「嗯?」
女帝眉头倏然挑起,声音瞬间降至冰点,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方才魏爱卿在殿上,不是还义正辞严,斥责江爱卿剿匪不力,有负国恩吗?
言之凿凿,犹在耳边!怎麽?
轮到魏爱卿自己为国分忧,便如此推诿怯战,畏缩不前了?
莫非————爱卿方才那一番慷慨陈词,皆是————欺君的虚言妄语不成?!」
「臣————臣————噗!」
魏泯被这诛心之问噎得气血逆涌,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抽搐。
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落入了江行舟精心编织的罗网,再无翻身之日!
「臣————领————旨————谢————恩————」
最终,在女帝那冰冷无情的目光逼视下,在满朝文武或怜悯或嘲讽或冷漠的注视下,魏泯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五个字。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尽的悔恨丶怨毒与濒死的绝望。
..
女帝的銮驾已转入后殿,珠帘摇曳的馀韵尚在,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却已消失在深邃的殿宇深处。
百官们开始如同退潮般,三五成群,神色各异地缓缓向殿外挪动。
然而,空气中那无形的紧张与压抑,非但没有随着朝议的结束而消散,反而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更加浓稠地弥漫在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目张胆,或小心翼翼地,追随着那两个被内侍几乎是半搀半拖着丶跟跄走出大殿的凄凉身影—尚书令魏泯,以及紧跟其后丶面如土色的几位魏党核心人物。
魏泯此刻面如金纸,气息奄奄,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
往日的威严丶权势丶乃至那份三朝元老的矜持,在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英雄末路丶虎落平阳的彻骨悲凉。
他那身沾着血污的素色麻衣,在朱紫满堂的百官中,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面宣告失败的旗帜。
一股名为「兔死狐悲」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许多朱紫公卿的心底滋生,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全身,让他们手脚冰凉。
关中魏氏啊!
那可是与国同休丶盘踞关中沃土数百年的庞然大物!
是大周朝堂上最顶尖丶最根深蒂固的门阀集团之一!
其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野,门生故吏遍天下,能量之大,有时连九五之尊亦不得不暂避其锋,加以笼络!
可就是这样一个堪称圣朝柱石的巨擘,竟然————就在这短短数月之间,先是被一股「莫名其妙」崛起的黄朝流寇,如同快刀斩乱麻般,将其在关中门阀的根基丶族人丶私兵,屠戮丶洗劫殆尽!
紧接着,又在这象徵最高权力的金銮殿上,被一个年仅十七岁的殿阁大学士,用一番「冠冕堂皇」的大义和「无懈可击」的程序,将其最后的政治生命和复起希望,彻底扼杀!
连那维系门阀命脉的百万顷祖传良田,都被「合法」地分给了昔日他们眼中的贱民!
这怎能不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怎能不让人产生「今日魏泯,明日我乎?」的惊悸?
这朝堂的风向,变得太快,太凶险!
然而—
在这普遍弥漫的悲凉与警惕之中,却又交织着许多更为复杂丶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光影交织的迷彩。
百官前列,中书令陈少卿一颖川陈氏领袖,与门下侍中郭正—一太原郭氏门阀首领,这两位地位与老资历的魏泯相当的内阁宰相,正并肩缓步而行。
他们二人的脸上,同样带着符合身份的凝重与肃穆。
但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们的眼神深处,却并无多少真正的物伤其类之悲,反而闪烁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丶近乎锐利的光芒。
陈少卿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丶如同气音般的声音,对身旁的郭正低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与审视:「郭相————看来,这关中的天,是彻底变咯,连带着————大周朝堂的格局,也要大地震了。」
郭正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扯动了一下,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道,话语平淡却意味深长:「是啊————魏相此番,真可谓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赔了夫人又折兵,连祖业根基都被拔了————唉!」
他的叹息声里,听不出多少真诚的同情,反而有一种「早有预料」乃至「尘埃落定」的意味。
他们二人,一个代表根基深厚的中原门阀士族,一个代表势力雄厚的北方门阀士族。
与盘踞关中的魏氏集团之间,看似同殿为臣,维系着表面的和谐,实则为了朝堂话语权丶地方利益划分丶乃至未来的皇权倾向,明争暗斗了千百年!
关中门阀凭藉其地缘优势和政治积淀,长期把持尚书省丶六部等行政中枢,没少挤压他们这些「外藩」势力的空间。
如今,这个压在他们头上多年丶时常令他们感到掣肘的「老对手」,竟然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轰然倒塌了————
这对他们而言,在感受到那凛冽寒意与威胁的同时,内心深处何尝不潜藏着—丝————难以言说的快意与蠢动?
这难道不是一个天赐的丶重新划分权力版图的绝佳机会?
一旦魏泯彻底倒台,他空出来的尚书令之位,以及关中门阀集团在朝中把持的大量要害六部职位,必然会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
还有那关中之地,虽然田产被分给了百姓,看似动摇了根本。
但那些更为隐蔽丶却也至关重要的东西一诸如被关中门阀垄断多年的商业网络丶运河关节丶地方人脉丶以及朝中的潜在影响力————
这些并非普通百姓能够轻易接手和消化的「硬实力」,岂不都成了无主的肥肉?
想到这里,陈少卿与郭正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彼此都从对方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闪烁的贪婪与迅速升腾的算计之火。
「不过————」
陈少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真正严肃起来,带着深深的忌惮,「江行舟此子————手段之狠辣凌厉,心思之缜密深沉,着实令人————心惊。
今日他能借力打力,用大义」与程序」这两把软刀子,将魏相逼至如此绝境,他日若矛头转向我等————」
郭正沉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轻松瞬间被凝重取代:「此子————确非池中之物。
年未弱冠,已文武双全,更兼心机如海,深谙权谋之道。
如今立下收复长安神京之大功,在军中威望再升,在民间更被奉若圣人,可谓圣眷丶军心丶民心,三者齐聚于一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关键是————他所行之事,看似遵循规则,实则处处在打破我们数百年来默守的潜规则。
他今日能依法」剥夺魏家田产,来日————未必不会用其他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冲击我等世家立身的根基。」
两人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种比失去老对手更强烈丶更真切的不安与威胁感,如同阴云般笼罩心头。
江行舟的横空出世,完全不合常规丶凶猛而难以预测,悍然闯入了他们这些千年世家已经经营得如同铁桶般的舒适域,带来的是一种颠覆性的丶充满未知的挑战!
「眼下————」
陈少卿沉吟片刻,目光闪烁,「黄朝馀孽窜入汉中,仍是心腹大患,朝廷短期内仍需倚重其锐气。
陛下那边————态度暖昧,既有借其削藩之意,亦有平衡制约之心。
我等————此时不宜与其正面冲突,徒惹麻烦。」
「嗯,韬光养晦,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郭正表示深以为然,眼中精光内敛,「当务之急,是稳住自身阵脚,并————
趁着魏党崩塌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朝中丶地方空出的那些关键位置,尽可能多地纳入彀中。
只要我等自身根基稳固,实力足够雄厚,任他风浪起,亦可稳坐钓鱼台。」
「至于江行舟————」
陈少卿眼中寒光一闪,嘴角掠过一丝冷意,「且让他与魏相————不,是和新任的征西大元帅」,还有那穷途末路的黄朝,先去纠缠吧!
汉中地势险峻,民风彪悍,这剿匪的差事,可不是那麽好办的。
最好————让他们在那边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呵呵,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正合我意。」
郭正脸上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冷笑。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在心中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棋该如何落子,如何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地震中,为各自的家族攫取最大的利益。
对于他们这些在宦海沉浮百年的老政客而言,短暂的同情与悲伤是最无用的情绪。
如何在危机中捕捉机遇,如何在乱局中巩固和扩张自身的权势,才是永恒的主题。
而殿外,那些品阶较低丶出身中小世家的官员们,更是人心惶惶,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焦虑与不确定。
有的小门丶寒门官员在急切地讨论着,该如何向风头正劲的江行舟示好,以求在新格局中分一杯羹;
有的魏相旧党,则忧心忡忡地考虑着是否应该改换门庭,投靠如日中天的陈丶郭这样的大门阀寻求庇护;
更有许多人,只是充满了迷茫与恐惧,望着阴沉的天色,不知这大周圣朝,将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带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