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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关于明年预算方案的辩论和吵架仍在进行,但对于冀州州府的各级官吏而言,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事情比今年的秋税征收更为紧要。
所有与税收相关的公文,无论来自哪个郡县,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处理,盖上最紧急...
钟繇的车驾在壶关道上缓缓前行,泥泞的道路被昨夜暴雨冲刷得坑洼遍布,马蹄深陷其中,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天色微明,雾气如纱,缠绕山林之间,仿佛天地尚未苏醒。钟繇闭目养神,却无半分睡意。他指尖轻叩膝上竹匣,内藏李昭所绘冰弓图样,薄纸虽轻,却压得心头如负千钧。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主君!”一名斥候疾驰而回,脸色发白,“前方三里处,有巨石滚落,堵塞山路!另有数具尸首横陈道旁,皆着驿卒服饰,咽喉割裂,血已凝黑。”
钟繇霍然睁眼。
这不是意外,是杀机未散的余烬。
他掀帘而出,立于车厢之上,放眼望去??果然,山势陡峭,林木幽深,正是伏击良地。若此刻敌袭,百人护队也难全身而退。他沉声下令:“前军止步,派两队精锐探路,弓弩手列阵掩护,其余人结圆阵自守,不得喧哗。”
命令下达不过片刻,远处山林忽起一声鹰唳,划破寂静。
钟繇瞳孔一缩。这是暗号??有人在窥视他们。
他转身低语:“传钟毓来。”
少顷,钟毓披甲而来,眉宇间尚带风尘之色,却已不见少年稚气。他躬身道:“父亲。”
钟繇盯着他,声音极轻:“你可还记得,祖父教你《春秋》时说的那句话?”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钟毓答得毫不犹豫。
钟繇点头:“今日若有人欲断我归京之路,便是乱臣贼子。你不必顾忌律法,不必顾忌名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钟氏就不可低头。”
钟毓重重点头,转身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探路兵回报:巨石确为人为推下,且山崖之上留有新鲜脚印,通向一处废弃烽燧台。更诡异的是,几具驿卒尸体手中竟握着同一枚铜钱??一面刻“甘”,一面铸“枫”。
钟繇冷笑出声。
甘枫竟如此大胆,连灭口都要留下标记?还是说……这根本不是他的命令,而是某位急于表功的走狗擅自为之?
他正思忖间,忽闻马蹄急响,一骑自后方狂奔而来,烟尘滚滚。待近前,乃是钟府老仆,浑身湿透,几乎跌下马背。
“主君!颍阴急报!”
钟繇接过密信,火漆已融,显是仓促封缄。展开一看,字迹潦草:
>“甘枫遣羽林卫突袭庄园,搜出‘逃奴名册’一卷,伪造成钟氏勾结黄巾余党之证。又拘族中长老三人,逼供‘私藏兵器’之事。现城中流言四起,称主君谋逆,恐民心动摇。甄氏已闭门拒客,崔氏长子连夜出逃,不知所踪。”
钟繇手指猛然收紧,纸页撕裂一角。
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前脚离城,甘枫后脚便动手清洗根基。这不是等他死于途中再定罪,而是要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将钟氏钉上叛逆之柱!
“父亲!”钟毓怒目圆睁,“儿愿率三十死士折返,救出族人,烧了州府大堂!”
钟繇抬手制止。
“不行。”他声音冷静得可怕,“你现在回去,正中其下怀。他们要的不是我们的人头,是我们的心神大乱。一旦你贸然回击,便是坐实‘武装抗命’之罪,朝廷便可名正言顺派兵围剿。”
他缓缓闭目,脑海中飞速推演局势。甘枫敢如此行事,必已得到洛阳某些势力默许,甚至可能持有董承未曾示人的另一道密令。否则,断不敢公然拘押士族长老、伪造谋反证据。
唯一的转机,仍在洛阳。
“继续前行。”他睁开眼,目光如刃,“加快行程,三日内必须抵达河内。同时,派快马绕道太行小径,将此情报送至尚书郎卢植府上,并附上祖父当年与先帝共讨羌乱时的亲笔盟誓书副本??告诉他,钟氏愿以百年清誉换一日面圣之机。”
亲信领命而去。
钟繇重新坐入车厢,却不再闭目。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那个谨守礼法、唯恐越矩的州丞钟元常,而是一个被逼至悬崖边缘的世家家主。退一步,满门涂炭;进一步,或能搏一线生机。
车队再度启程,穿雾而行。
与此同时,冀州治所邺城。
甘枫端坐书房,案上摊开一卷血书??乃钟氏某位远支族人“自首”所写,声称曾参与十年前一场未遂政变,主谋正是钟繇,目的为“废少帝,立贤王”。文书末尾按着鲜红指印,墨迹犹新。
幕僚低声进言:“此书若送往洛阳,加上逃奴案、兵器案,三罪并举,纵使天子欲保,群臣亦不容。”
甘枫却不悦地挥手:“假得太明显。这种东西,只能用来吓唬软骨头,骗不了中枢老狐狸。”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雨后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如他此刻心境。
“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他喃喃道,“钟繇若肯低头,交出账册,献出私兵,我原可保他体面致仕,安度晚年。可他偏偏要赴京自辩,还要联络各族,搞什么‘鹿鸣不止’……这是要掀起士族共愤啊。”
幕僚试探道:“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永绝后患?”
甘枫沉默良久,终是摇头:“不可。董承已派钦差南下,据报三日后便至邺城。此时杀人,等同造反。我要的不是钟繇的命,是钟氏低头。只要他们认错,削籍贬爵,交出兵权财权,我仍可容他们做个富家翁。”
话音未落,门外侍卫急报:“大人!魏郡急讯??西岭老窑昨夜失火,三具连弩尽毁,守窑人全部失踪!另,李昭宅邸被焚,邻人称见其乘马北去,似投幽州方向!”
甘枫猛地转身,眼中怒火迸现。
“李昭……跑了?”
“是。且……”侍卫迟疑道,“在现场拾得一块残牌,写着四个字??‘风起青萍’。”
甘枫怔住。
那是钟繇年轻时在太学所作《论时政疏》中的句子。全文早已被禁,唯此四字流传于士林之间,象征着变革之始。
如今,它成了宣战书。
他缓缓坐下,手指掐入掌心。
“原来如此……钟繇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活着到洛阳。他在赌,赌我不会真杀他;他在拖,拖到各族联合反击;他在等,等天下士人看清朝廷是如何对待忠良之后,群起而攻之!”
幕僚颤声道:“那……现在怎么办?”
甘枫冷笑:“那就成全他。传令各地县令,即日起全面稽查士族田产赋税,凡有隐匿者,一律抄没家财,流放边郡。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不是钟繇一人受审,而是整个士族阶层,都该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命令如雪片般飞出邺城。
短短五日之内,清河崔氏被查出“虚报灾情,减免赋税”,罚没庄园两座;河间甄氏因“私通外邦商贾”,族中三人下狱;博陵崔氏更惨,仅因族长曾在宴席上讥讽“新政扰民”,便遭构陷“诽谤朝政”,满门软禁。
河北士族,人人自危。
然而,就在风暴最烈之时,一个消息悄然传开??
**钟繇车驾已过河内,距洛阳仅两日路程。**
更令人震惊的是,沿途百姓竟自发设香案相迎,献酒食、焚纸钱,呼其为“清官钟使君”。有老农跪地哭诉:“吾儿被征为戍卒,家中无丁,钟公曾代缴免役钱三百,今闻公蒙冤,特来送行!”
舆情汹涌,民心倒向钟繇。
洛阳城内,董承得知此事,拍案而起:“蠢货!甘枫真是蠢不可及!他以为打压一人就能震慑百家?殊不知士族之势,根深叶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钟繇成了受难忠臣,他反倒成了酷吏爪牙!”
他当即召见心腹:“速派人接管城门守卫,严禁羽林左营靠近钟繇入城路线。另,命廷尉陈纪准备诏狱空牢??若甘枫胆敢派人刺杀于城外,我便以‘谋害大臣’之罪,当场拘捕其亲信!”
与此同时,钟繇车驾终于抵达洛阳东郊。
晨光洒落,旌旗猎猎。百人护卫铠甲鲜明,步伐整齐,虽风尘仆仆,却毫无颓势。钟繇立于车首,素袍玉带,面容清癯,双目却炯炯有神。
远处,卢植亲率十余名朝臣出迎。
“元常兄!”卢植快步上前,执其手哽咽,“你总算到了!”
钟繇深深一揖:“劳诸公共忧,钟某惭愧。”
卢植低声道:“宫中已有风声,陛下欲亲自问对。但甘枫党羽遍布禁军,你入城后务必小心。今晚我会安排你入住廷尉别院,那里最安全。”
钟繇点头,忽而回首望向东方。
那里,是冀州的方向。
他知道,这一役尚未结束。甘枫不会善罢甘休,董承也未必真心庇护。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但他也清楚,自己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身后,是颍川钟氏数百年的清名;身侧,是河北士族悄然结成的同盟;身前,是万千百姓点燃的香火与眼泪。
这些,都是比刀剑更锋利的武器。
入城那一刻,钟繇抬头望天。
秋阳高悬,云开见日。
他轻声自语:“父亲,您说得对。世家之存,不在田宅金银,而在人心不坠。”
话音落下,城门洞内回音响亮,久久不息。
同一时刻,幽州边境。
李昭勒马停于长城残垣之上,遥望南方。寒风吹动他褴褛的衣袍,脸上伤痕纵横,却掩不住眼中火焰。
身旁副手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李昭取出一枚乌铁箭头,在掌心轻轻摩挲。
“等。”他说,“等到钟繇在朝堂上说出真相的那一天。等到天下人都明白,什么叫‘官逼民反’。等到……新的冰弓,再次铸成。”
他将箭头收入怀中,翻身上马。
马蹄踏过枯草,渐行渐远,消失在苍茫大地尽头。
九月十三,洛阳宫。
钟繇跪于德阳殿前,双手奉上奏表。
汉帝刘协亲自拆阅,读至“甘枫滥权酷虐,诬良为盗,逼士为奴”一句时,眉头紧锁;及至“臣虽蒙冤,不敢怨望,唯愿陛下察微杜渐,勿使忠良寒心”时,竟眼角微湿。
良久,帝叹曰:“钟卿忠直如此,朕岂能负之?”
当即便下诏:
>“着韩馥严查冀州吏治,罢甘枫州丞之职,听候勘问。钟繇无辜受疑,特赐金帛五百匹,擢升尚书右丞,参议朝政。”
旨意传出,满朝震动。
有人欢呼,有人咬牙。
而远在邺城的甘枫接到诏书时,手中茶盏落地,碎瓷四溅。
他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好一个钟元常……你以为,赢了吗?”
他抽出腰间佩刀,一刀劈碎案桌:“传我令??所有被查封的士族账册,全部烧毁。所有关押人犯,即刻释放。我要让他们知道,不是他们赢了,是我放过了他们。”
亲信愕然:“为何?”
甘枫冷冷道:“因为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在纸上。”
数日后,钟繇于尚书台主持首次议事。
他翻开一份奏章,赫然发现其中提及“冀州水利失修,民多饥馑”,而负责拨款的官员名单中,竟有两名甘枫旧部仍在任职。
他合上奏章,淡淡道:“明日请这二人来述职。顺便告诉他们??风,还没停。”
窗外,一片黄叶飘落,打着旋儿,落入积水之中。
涟漪荡开,如命运之轮,再度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