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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消息的不只是陈铁唳。
巴山。
油灯在张献忠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攥着那份誊抄的京师三令,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禁探里长四个字,仿佛要搓掉一层皮。
帐外雨打芭蕉,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在他心坎上。
“爹!”
义子李定国掀帘而入,带进一股湿冷的潮气。
他肩头还沾着夜雨的微凉,目光却清亮如星。
“您叫我?”
张献忠没抬头,喉咙里滚着浑浊的声响。
“定国......你说,这京师的天,是真塌了?”
他猛地将誊抄的纸张拍在案上,震得灯焰乱晃.“禁视?禁出?青石子封城锁宫,这他娘是做给谁看,是怕人知道魏里长真挺尸了,还是......”
他眼中精光一闪。
“还是那里长,又在阴沟里下饵,等着捞王八?”
昔日里长是如何借口铲除前明宗亲,历历在目,谁都不是傻子,大家早就回过味来了。
可他拿不准。
他只能相信自己这个目光最毒辣的义子。
李定国沉默片刻,忽然解下腰间水囊,不是递给义父,而是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抹了把嘴。
“爹,我带您去个地方,不远,就山下镇子。”
张献忠错愕看着,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晨光熹微,巴山镇石板街。
雨后的青石板泛着湿漉漉的光。
张献忠一身便装,被李定国半搀半引着,混在早起的人流里,像是一对稍有些钱的富农。
街角热气腾腾的粥铺前,几个短褂汉子捧着粗瓷大碗,蹲在条凳上吸溜着滚烫的米粥,碗里竟有油亮的肉末和碧绿的菜叶。
“老哥,这粥......肉不少啊?”
张献忠忍不住凑近,操着生硬的官话搭讪。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抬眼,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官人外地来的?咱红袍新政!里长说了,壮劳力干活,肚子里得有油水!”
“官仓平价米,里长贴钱加的肉菜!比前明那会儿观音土强百倍!”
他啐了口唾沫。
“前明?呸!狗官收粮,老鼠都饿得啃棺材板!”
张献忠心头一震。
前明......他当流寇时,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
他下意识看向老汉粗糙却干净的手,指甲缝里没有泥垢,只有劳作的老茧。
转过街角,一处新修的青砖学堂传来朗朗书声。
木格窗敞着,几十个半大孩子挺直腰板,齐声诵读红袍语录。
声音稚嫩却洪亮,穿透薄雾。
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背得尤其响亮,脸蛋红扑扑的。
张献忠脚步钉在原地。
他认得那课本。
十年前,他手下裹挟的流民孩子,眼神只有麻木和饥饿。
而现在这些孩子眼里......有光。
那光,像针,刺得他眼眶发涩。
“嘿,小姑娘都能上学堂了......”
张献忠嘟囔着,似乎有些知道自己义子带自己来看的是什么。
“叔,让让!”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张献忠回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背着几乎比她人还高的竹篓,里面装满刚摘的鲜笋。
“孩子,你这是要去哪?”
张献忠侧过身,看了一眼急匆匆的身影。
她额角汗津津的,小脸却扬着。
“我爹说了,勤快人,里长给发建设券,攒够了能换新纺车,我家今年要盖砖房咧!”
张献忠喉咙发紧。
前明时,这样的丫头,要么被卖进勾栏,要么饿死在逃荒路上。
李定国默默递过一块粗布帕子。
张献忠没接,只盯着学堂方向。
一个穿着半旧红袍军服、缺了条胳膊的汉子,正拄着拐杖,在校门口跟教书先生低声说话。
那汉子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铜质徽章,那是红袍军伤残老兵的荣军章。
“王教头。”
先生恭敬道。
“您放心,虎子昨天那篇《论驿道》写得顶好,里长说的知识改命,娃娃们懂。”
王教头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缺了牙的嘴咧得老大,用仅剩的手拍了拍胸口的徽章。
“那是,咱这条胳膊,换娃娃们能挺直腰杆念书,好得很。”
挺直腰杆......这四个字像重锤砸在张献忠心口。
他猛地想起自己当年为何造反,不也是因为这世道大多数人和自己一样,活得像条狗?
魏昶君......他让这些泥腿子、这些他曾经视为草芥的人,真他娘的挺直了腰杆。
他踉跄后退一步,撞在身后晾晒的渔网上。
网上挂着几条刚剖开的咸鱼,腥气扑鼻。
一个挎着篮子卖针线的老妪经过,见状皱眉。
“外乡人?小心点!这鱼是刘寡妇家明日交官仓换盐引的!碰坏了,里长订的规矩,要赔!”
规矩......赔偿......张献忠看着老妪虽旧却整洁的衣裳,看着她理直气壮的眼神,再想起自己当年流窜时,百姓见了兵匪如避蛇蝎的惊恐......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苦涩,震撼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野望。
他转身,一把抓住李定国的胳膊,手指用力到发白。
“回营,备马,去京师!”
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告诉青石子!我张献忠......奉诏觐见!”
与此同时,李自成也接到了消息。
彼时他没点灯。
独自坐在城外改造的军机处偏厅里,黑暗中只有烟锅一明一灭的红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京师三令的抄件就摊在膝上,他不用看,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许进禁出......禁探圣躬......”
他低声咀嚼着,烟锅里的火光随着他气息明灭。
“青石子......好手段啊。”
他嗤笑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和嘲讽。
他不是张献忠那种会被市井烟火动摇的莽夫。
他看得更深,更冷。
魏昶君死了吗?
李自成缓缓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黑暗中扭曲,如同他此刻的心思。
他希望死了。
死了,这盘棋就活了。
他李闯蛰伏这些年,整军经武,未必没有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重新裂土封王、甚至......的机会!
可万一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