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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岛烟销·边尘初定·海驿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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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岛烟销·边尘初定·海驿传书(第1/2页)
    苏门答腊岛的雨季,是大地被反复咀嚼后吐出的涎水,咸湿粘稠,混杂着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那铁锈味深入膏肓,仿佛来自千百年前埋骨于此的沉船朽骨,如今又被雨水的铁蹄踏破土层,翻涌而出。王铁锤立在泥泞中,像一尊骤然凝固的礁岩。他摘下独眼上那副磨秃了皮边的眼罩——布里斯班船厂焊补克虏伯舰炮迸溅的火星子燎出的痕迹犹在。他抬起粗糙的袖口,抹过干涩的眼睑,指尖能清晰触到凝在睫毛上的水汽结成冰晶般的细粒。脚下的高筒橡胶靴深陷泥潭,每一次拔起,都带着大地沉闷的吮吸声,靴筒上凝固的暗褐色血渍,昨夜在棉兰港幽深的巷弄里泼溅上去,此刻被雨水浸透、晕染开来,恰似雨林中千年古树渗出的、饱含血泪的树脂。
    “师长,”通信兵的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撕裂,胸腔里的气音咝咝作响。他手中紧攥着半幅布片,原本是郁金香国旗帜的一角,如今焦黑卷曲,如同被闪电劈过的树皮。“城西教堂据点,清了。连人带鬼,共十七口子。三个是硬骨头军官,剩下的全是念经的神父和修女。”
    王铁锤那只独眼中,映照着哥特式尖顶废墟上断裂的十字架。三天前,这尖顶下,便是郁金香国殖民军盘踞苏门答腊的心脏。眼下,教堂高墙的根脚处,缴获的前膛填装燧发步枪堆叠成丘,那坚硬的胡桃木枪托上,精心雕刻的王室狮徽已被南洋黏稠的湿热浸泡得如同蒸坏的面饼,边缘模糊不堪。“神父与修女,分开关押。”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暴雨敲打下的炮管膛壁,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的冷硬回响,“仔细问询,但凡能讲华语或马来语的,单独提出来——”看到通信兵眼中掠过的一丝困惑,他补充道,“无需审问。告诉他们,教堂存粮的地窖,今日便可砸锁开仓,尽数分予村中饥民。但——谁家屋檐下再藏着穿红毛服的鬼影子,”王铁锤嘴角向下微微一压,像是被刀砍出的刻痕,“我的大炮,只认得仇敌,不认得乡亲老幼。”
    通信兵领命欲走,却又被王铁锤沉缓的声线绊住了脚步。王铁锤下颌微抬,示意门廊阴影下蜷缩着的老修女。昏暗中,她双手交叠在褪色发白的黑袍下,骨节嶙峋如同风干的树枝。“给她一块干粮。”王铁锤的声音似有不易察觉的松动,“瞧瞧她那双手背上的硬茧……不是享清福的人。”
    老修女接过兵士递来的压缩饼干,十指战栗如筛糠。方形的饼干坚硬如石,来自袋鼠国的昆士兰军工厂,掺了廉价的椰丝碎末充数,油纸包装上印着一只略显粗笨的袋鼠啃食麦穗的图案——这“带来吃食的神兽”标记,在苏门答腊濒死的村落间口耳相传,已然成了某种救世的图腾。她小心地将饼干揣入怀中,那双浑浊的眼眸越过废墟,望向远处被雨幕模糊的村落轮廓。
    残敌的清剿,比夺城之战尤显琐碎磨人。王铁锤麾下的第三师,一路从棉兰港的血海劈开道路至巨港,弹药十停耗去了七停,刺刀竟也需几番轮替使用。就在方才,闯入一所殖民官吏的废弃府邸地窖时,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五个郁金香国士兵瑟缩于巨大的橡木酒桶之后。那领头的褐发中尉,绝望中竟还试图举起腰间的佩剑,喉咙里迸出沙哑的“为女王……”的嘶吼。寒光一闪,未及落下,却被一个扛着工兵铲的精壮列兵用老旧的“李-恩菲尔德”枪托重重砸在手腕上,脆响声中剑落尘埃——那列兵,三个月前还在悉尼港灼热的码头上扛大包,如今刺刀尖上层层叠叠的暗红血垢,连营中老丘八也自愧弗如。
    “师长,这玩意有意思。”参谋长几步跨过积水的庭院,手中举着一册烫金硬壳笔记本,封面是花体洋文:“苏门答腊东区种植园管理规章”。他翻开扉页,泛黄的纸张一角,赫然用刺目的炭笔写着歪扭如孩童涂鸦的七个汉字:“阿妹等哥回家来”。王铁锤那硕大、骨节粗壮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几个汉字,如同触摸滚烫的烙铁。那只仅存的独眼里,血丝霎时弥漫如雨林的雾瘴。眼前猝然闪过断龙峡下层层叠叠、来不及收敛的尸骸,那些皮肤黝黑、沉默如石的土著士兵,至死或许也未能喊出亲人的名姓。“把这册子,原封不动送到政工队手上。”他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绝的金属铿锵,“让他们照此抄写一百份!给我贴到南洋地面上每一座种植园、每一根挂着锁链的牌坊柱子上!昭告所有被锁链捆住手脚的弟兄——殖民者手里的欠条,今日起就是擦屁股的废纸!要回家的,发足盘缠路费;愿留下的,跟我们一道种植园里讨生活,工钱饷银,照我们炎华军的军饷章程发放,分毫不差!”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而诡异的啪啪声撕破了雨林的黏腻屏障,如同闷葫芦中炸响的两三粒硬豆。王铁锤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抄起身旁倚着的德制毛瑟步枪,高大的身躯已然如炮弹般射入密林深处。橡胶靴沉重地践踏过腐败的落叶和厚实的苔藓,发出“咯吱”、“噗嗤”的怪异声响,恰似贪婪啃噬着大地骨肉的野兽。转过一棵需三人环抱的巨榕树冠,眼前是一间简易的土著竹楼。两个炎华列兵正用刺刀尖小心翼翼地、带着警觉挑起地面竹篾编制的活动地板。一个年轻、惶恐的郁金香国士兵蜷伏在狭小的暗窖中,手中紧攥着半张撕裂的纸片。
    “师长!这王八羔子刚才想放黑枪打咱老张!”一个列兵喘着粗气报告。不远处,炊事班长老张正佝偻着腰在竹筒搭砌的临时水池边淘米,铝制行军锅的边缘,随意地摆放着几枚青绿生涩的野芒果,是村民悄悄塞过来的,说是“犒劳打红毛鬼的英雄,润润喉咙”。
    暗窖中的年轻人仿佛被戳中了要害,用生硬刺耳的华语嘶喊道:“我是唐山的!我爹是槟城人!”
    王铁锤那只冰冷的独眼瞬间凝聚,锐利如锥。他认得那身军服肩章上特殊的鹰徽——那是郁金香国重金组建的“华勇营”,专司以华制华,半年前在爪哇的泥沼里也曾短兵相接。“骨子里流着华人的血,更不该端着枪杆子帮着外人抢掠自家兄弟姊妹的骨头、榨取同胞的血汗!”王铁锤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砸在年轻人头顶。他俯下身,铁钳般的大手探入窖中,不容分说地将那半片撕裂的信纸夺了过来。信封的一角尚存,“槟城”的邮戳赫然醒目,那字的筋骨,竟与手册上“阿妹”的字迹隐隐相似。
    “你爹的信里交代得明白——家里的橡胶园子,早被红毛殖民局抄没了充公!他字字泣血,求你断了这为虎作伥的勾当!”王铁锤随手将那半封信笺掷回青年怀中,动作带起一阵风,吹散了地上的几片枯叶。“现在给你两条活路:跟着我的人,去清理前面流血的战场,算你戴罪挣命;要么……就跟那些红毛军官关在一个笼子里,听天由命!”话如同两块花岗岩相撞,掷地有声。
    年轻人整个身子猛地塌了下去,仿佛被抽掉了脊梁,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王铁锤直起身,视线无意间扫过支撑竹楼的柱子。那粗砺的硬木柱面上,竟横七竖八刻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像囚徒在暗无天日中刻下生命流逝的印记。这一刻,王铁锤觉得自己的头颅猛地一阵刺痛,那只独眼上的暗红伤疤如同被毒蜂蛰了一下。墨尔本狭窄街巷中翻滚的硝烟,钢铁碎片刺破眼皮的冰凉剧痛,还有那些在异国土地上为陌不相识之人的苦难搏命的身影……所有记忆碎片都在这一刻汹涌而至。
    *
    加曼岛的海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咸腥与硫磺气息,呼啸着掠过维多利亚港的残骸,将李定边军帽的硬檐疯狂地掀卷翻腾。他屹立在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码头上,脚下原本坚硬整齐的青石板,此刻密布着无数扭曲恐怖的弹痕裂纹,如同被巨蚁啃噬殆尽的桑叶经络。远处,断折的灯塔塔身已被修复,新换的巨大鲸油灯芯正努力将光束刺破暮色中的浓雾。那昏黄摇曳的光柱扫过近海浑浊的水面,映照出几艘约翰国皇家海军炮舰搁浅的残躯。那些曾经高傲的桅杆倾颓折断,残破的米字旗犹如肮脏的裹尸布,浸泡在浮着油污的海水里,缓慢而绝望地沉没。
    “师长,文莱苏丹那边派了使船过来,现在海关楼里候着。”参谋长快步上前,双手恭敬地递过一顶崭新的咔叽布遮阳帽,帽檐上细密规整地绣着“炎华陆军第三师”的番号,针脚崭新,犹带着机杼的锋利感。
    李定边并未抬手接帽。他宽阔而刚毅的额头上,一道崭新的、狰狞的伤口横亘而过,皮肉翻卷,渗出的血珠在咸风里凝结成暗红色的盐霜——昨日指挥冲锋强夺要塞炮台时,一枚约翰国海军陆战队榴霰弹的碎片在他头顶炸开的勋章。“让他候着。”李定边的嗓音带着彻夜指挥的沙哑疲惫,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手指,带着战场硝烟熏染的炭色,径直指向紧挨码头的几座巨大货仓,“先办正事。让弟兄们把里面那些腌臜玩意儿,架起来!烧!——风向给我看死了,黑烟毒气,万不可呛了对岸的村落百姓!”
    货仓深处,二十余个巨大的木箱散乱堆叠。掀开的箱盖下,是一块块锡箔严密包裹、闪着诱人毒光的乌黑鸦片膏体。赫然印在锡纸上的“伦敦东印度公司监制”字样,犹如刻在殖民地肌体上的耻辱烙印。几个士兵沉默而迅速地往箱堆上泼洒刺鼻的煤油。一团跳跃的橘红色火苗倏地从倾倒的油迹中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陈腐的木料。旋即,浓密的、带着诡异甜腻腥臭的黑烟冲天而起,扭结成一股粗壮阴森的黑龙,在港口上空翻涌咆哮,似要攫走所有人的魂灵。
    “李师长这把火,可是硬生生在约翰国的金山银海上掘开个天堑豁口啊。”身后突兀响起一个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铜器。李定边缓缓回身,望见一位身着暗青色团福绸缎马褂的老者,拄一支油润光亮的象牙手杖。那杖首并非寻常的拐龙头,而是精巧地雕琢着一具小小的、金光灿灿的罗盘,中央一点猩红的宝石指针——正是南洋兰芳共和国商贾行走四海的独特信记。
    “原来是陈老掌柜。烽烟未散,您老金身,怎么又到这刀头舔血的地方来了?”李定边眉峰微挑,脸上掠过一丝真切的惊诧与暖意。三日前的破晓之战,若非陈老掌柜手下机敏的伙计甘冒奇险潜入港口,将这张勾画着洋人炮位、布防要点的羊皮图纸送入军中,这港口不知还要多淌多少弟兄的血。老者当时只是捋着花白的长须淡淡道:“四海之内,皆为华人。祖宗骨血在此,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码头边沿,将象牙烟嘴里残余的灰白烟渣吐向浑浊的海水,动作如同驱赶一只不洁的海鸟。“文莱的使者,是只探洞虚实的狐。他们怕我们炎华军占了这岛,翻脸变成另一群盘剥的恶煞,”他举起细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遥指向对岸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渔村,“那边的人啊,都在悄悄收拾家当细软了。私下里传说,新来的兵爷要吃粮,能躲进山里的一寸土就多活一口气。”
    李定边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锐利。“来人!”他猛然提气断喝,声音洪亮如钟,盖过海风的呼号,“通信兵!把昨夜备下的安民告示,即刻贴到海关楼正墙上!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很快,一张书写着炎华军雷霆律令的巨大告示被高悬于海关楼粗砺的砖石墙面。告示之上,并列着华文、马来文与英文三列大字:
    “炎华军所向,唯缴殖民军械,绝无强占民房,断无劫掠口粮!大小商号,一律照常开张,税赋征收,按炎华律例明定三成!凡有志守护乡土者,尽可投效自卫团,饷银饱食,枪械弹药,一应足额发放!”
    负责张贴告示的列兵还未来得及将最后一枚铜钉砸入墙缝,一个身着破旧纱丽的瘦小妇人已经踉跄着冲上前来,双手高高捧起一个豁了口的褐色陶罐,里面是半罐粒粒分明、略带灰黄的稻米。
    “兵爷……长官……”她的华语带着浓重的、仿佛被海风侵蚀打磨过的南洋土腔,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这点米……能不能换……换一撮盐?以前红毛鬼……他们来收胡椒……都是用盐换的……一小捻盐巴……要我们一整筐的胡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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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定边抬手一指炊事班的方向。很快,一个面庞黝黑的伙夫提着沉重的大盐罐大步走来,舀起一大勺颗粒粗粝的结晶海盐,稳稳地倒入妇人伸出的另一只陶碗中。那分量,足够她家食用两月有余。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溢满泪水,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李定边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力道沉稳而不容置疑。妇人用力抹了一把脸,走了几步,又猛地回头,指向港口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那里林木葱茏,云雾缭绕:“……兵爷……长官……那山里……半山腰有个黑石洞……昨夜里头……还……还躲着三个穿红毛衣服的鬼佬……他们……抢了我家下蛋的老母鸡……”
    当文莱的使者在两名炎华卫兵引领下,略带忐忑地走进这片狼藉犹在却又暗涌生机的码头时,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些身穿淡蓝色军服的身影,正三五成群,或拉着粗绳修复被炮弹炸塌的木质栈桥,或挥动木槌帮本地渔民钉补渔船舷板的破洞,沉重的号子声与锯木的尖锐声响混杂着海浪的节奏,竟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感。使者是一名身披洁白长袍、面容精瘦而肃穆的中年男子,手中紧握着一串金黄色的琥珀念珠,粒粒温润,流淌着时光的光晕。他望见李定边如山般挺立于断壁残垣之巅的身影,便趋前数步,双手交叉于胸前,深深躬身,动作一丝不苟。
    “苏丹遣某致意。文莱不过弹丸小邦,世代只求在这大洋一隅安稳贸易,糊口度日。”使者的声音平缓,如同念诵经文。
    “贵邦所求,亦吾辈所愿。炎华来此,原也为求天下商路清明畅通。”李定边抬手,沉稳地指向刚刚随着一声悠长汽笛靠泊于新修补好栈桥旁的补给铁轮。甲板上,清晰可见成捆的昆士兰棉布和成摞铸造精良的耕田铁犁,在港口余烬的火光下泛着冷硬而实用的金属光泽。“你们岛上匮乏的耕犁农具、御寒布匹,由我们调运送抵;你们的珍珠珊瑚、胡椒燕窝,由我们按市价公正交易。只要文莱上下,心守公正,不与那劫掠四方的约翰国军匪暗通款曲,”李定边的目光如电,穿透使者的眼睛,“尔我便是互通有无、守望相助的睦邻,这加曼海域便是共谋生路的安澜之地。”
    使者手中的念珠骤然转得快了数倍,圆润的琥珀珠子撞击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噼啪声。“……然则……兰芳共和方面……”他顿了顿,似乎在字斟句酌,但眼中闪烁的忧虑无法掩饰,“听闻他们已在贵我之间河流对岸布下兵船,严阵以待……言语中称,若炎华大军胆敢再渡此河……他们将……不惜玉石俱焚……”声音渐低,如同风中残烛飘摇。
    李定边闻听,嘴角竟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那笑意中却藏着千钧之重。兰芳共和国,那是百余年前飘零南洋的华裔先民筚路蓝缕、在一片荆棘与血泊中建立的国邦,与侵吞南洋的约翰国东印度公司明争暗斗已二十余寒暑。壁垒分明,血性未冷。
    “此事何难?”李定边朗声道,他粗壮的手探入军装口袋,掏出一枚银光熠熠、边缘厚重、带有精美冲压纹路的硬币,毫不犹豫地递到使者面前,“烦劳将此物呈交苏丹陛下御览。此一枚炎华龙元银币,在我统辖之地,足可在商埠购得上好盐巴十斤有余!兰芳那边,”他声音陡然加重,如铁石交击,“你可带话给他们——我李定边,不派兵舰,不遣大军。明日此时,会亲笔书信一封,遣我手下一名得力参谋过河,持帖拜会他们的国门,诚心诚意——请他们那边的主事者,同饮一壶热茶,共论南洋千年是非!”
    使者伸出略带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银币。那银币一面是华族传统的飞龙腾云纹,另一面竟奇妙地融合了袋鼠国独有的肥硕袋鼠图案。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头一凛,他明白这枚硬币的分量远超十斤盐。这是信心,是实力,是一个崭新力量的宣告。
    *
    夕阳熔金,彻底将动荡不安的海面浇铸成一片广阔而悲怆的金红。李定边踏上新修缮过、布满铆钉的炮台基座。高处视野开阔,海风更烈,卷起他未带军帽衣角的翻飞。他取出怀中一枚磨得光亮的黄铜怀表,“啪”一声打开表盖。盖内,一张微微泛白的小照片镶嵌其中。照片上是两个年轻挺拔的身影,穿着笔挺的悉尼军校学员制服,肩并着肩,英气逼人,脸上洋溢着未经世事磋磨的自信光芒。那个目光坚定如铁的年轻人就是自己,而另一个在他身边、嘴角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微笑、还未戴上那副标志性眼罩的,正是此刻在苏门答腊雨林泥泞中拔营的王铁锤。岁月尚未在他们年轻的脸颊上刻下刀痕,更未曾让他们尝尽异乡死战的伤痛苦涩。
    李定边收起怀表,目光如炬般刺破暮霭,投向远方那条作为天然界限的宽阔河流的入海口处。在那里,一片灰褐色的、挂着兰芳旗帜的船帆如点墨般静静停泊在对岸的水线上,船首隐约可见人影攒动,却未有寸进越界。他们在观望,在审视,在权衡。风中的对峙,沉默中刀锋在鞘中低吟。
    *
    堪培拉政务院的议事大殿里,一缕缕上好的伽罗山檀木的清香,无声地渗入冰冷砖石的缝隙,竭力试图驱散昼夜积压的厚重油墨与纸张的陈腐气息。政务院总长张子轩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后,再次将司礼部呈上、已数易其稿的《南洋战后临时约章》国书文本轻轻摊开。羊皮纸页柔韧厚实,承载着沉重的墨迹。他的目光,如同在深涧中探寻落脚点的锐鸟,久久地凝注在那四字之上:“互不侵犯”。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字的虚空上方,墨滴饱满沉重,似乎即将坠入这无底的深渊。他宽阔桌案上铺展着一张巨大的南洋海图,苏门答腊那蕉叶状的岛屿轮廓和加曼岛如宝石坠地的位置,都已被醒目如凝血的红墨圈定,如同两块新鲜摘除的毒瘤,创口处血色尚未凝干。
    “使节人选定下了么?”他终于抬头,声音在大殿内带着一种嗡嗡的回响。
    侍立一旁的司礼部尚书陈怀远肃然躬身,双手呈上一卷用紫色丝绦系紧的官员履历:“已选定外务司司正陈平奉诏西行。此人乃爪哇巴达维亚城华商后裔,曾掌巴城庞大商社,于南洋航道、各国势力盘根错节烂熟于心。更兼精通英、荷两国官方言语,深谙其中机锋韬略。尤为难得者,去年与驻巴达维亚之约翰国领事因一巨额货轮纠纷对簿公堂,引经据典、雄辩滔滔,终迫使领事署当庭签字认赔。此役于南洋侨界,传为美谈。”
    张子轩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一个身材不高却气宇轩昂的身影——张敬之。上次在硝烟甫定的墨尔本港码头遇见此人,他正挽着袖口,指挥着码头工人有条不紊地从炎华籍货轮上卸载那些捆裹严实的新棉布,灰蓝色的布匹在澳洲灼热的阳光下堆叠如连绵的山峦。他当时的话语掷地有声:“无规矩不成方圆,通商贸易如此,国家兴邦、讨伐征战,亦莫不如是。”
    “就着他了。”张子轩收回思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决断。那只悬停已久、饱蘸朱砂的政务院印信,终于重重落下!印泥是由袋鼠国特有的赤铁矿岩精心研磨而成,色泽如浓稠之血。国书羊皮纸微微震颤,留下一个仿佛在跳动的、浸透威严国命的印记:“苏门答腊、加曼岛主权归属炎华,不容置喙!约翰国政府必须就其对南洋华工历时百年所施暴行、所酿成的深重苦难给予足额赔偿!自即日起,南中国海至印度洋航路,凡悬挂炎华盘龙旗之船只,约翰国及其仆从舰队,遇之则避,阻之则战!——这,便是和谈底牌!”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海外万千枯骨的血泪,带着金石的硬度。
    陈怀远略一迟疑,额上微见细汗:“总长大人所定条款,刚毅果决。然……伦敦方面,素以海权骄横自诩,若觉我方条件过于强硬……其印度洋舰队实力犹在,倘若……”语声渐低,隐含着忧虑。
    张子轩霍然起身,绕过庞大的书案,大步走到议事大殿中央那具巨大的柚木底座旁。座上,一艘黝黑如深海玄铁、比例精确得令人屏息的“伏波级”铁甲舰模型,正无声地展示着它狰狞的重炮与坚厚的装甲。他的手指,带着冰冷的余温,轻轻拂过舰艏那尖锐的冲角。
    “刚与柔,不在舌灿莲花,不在尺牍空言。”他目光如铁,穿透殿宇厚重的宫墙,仿佛望见苏门答腊雨林中王铁锤那只饱含悲愤的独眼,以及加曼岛码头上李定边额角新添的血色沟壑,“将王师长在棉兰教堂废墟内寻得的——那些沾着劳工血泪的账簿残片、那些刻在木栏上记数的刻痕,特别是那页写着‘阿妹等我回家’的控诉书——整理成册!再将李师长焚毁东印度公司鸦片的冲天黑烟,化为影像!叫张敬之带上,一并发给伦敦那些整日沉醉于泰晤士河畔咖啡厅里的绅士们好好瞧瞧!”张子轩的声音陡然变得锋利如出鞘的东洋倭刀,激荡在大殿的梁柱之间,“让他们睁开被黄金和鸦片熏瞎的眼睛,好好辨识!我炎华大军此来,非为侵夺他乡尺寸之地!我们是来替那万千流尽最后一滴血、最后一点泪的海外赤子们——将本属于他们的血肉尊严、自由呼吸之地——一寸寸、一寸寸地从殖民强盗的利爪之下!夺!回!来!”
    三日后黎明,“同泽号”铁壳商轮缓缓驶离桅杆如林的堪培拉港口。船艏劈开万顷碧波,留下洁白的航迹。钦命特使陈平凝立甲板,身形挺拔如同岸边嶙峋的礁石。海风凛冽,撕扯着他深蓝色的文士袍。他的目光落在码头上,一群皮肤黝黑、筋肉虬结的汉子正喊着震人心魄的号子,扛着一袋袋沉重的货物。那黄褐色的麻布袋上,红色的“炎华”两个汉字,在晨光中鲜亮夺目,仿佛是这片曾饱受蹂躏的土地上,刚刚灼烫出炉的印记。
    “先生!您看那边!”随行的一名年轻翻译官突然急促地指向海天相接的远方,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陈平神情未变,沉稳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航海黄铜望远镜,手臂极其稳定地举至眼前。辽阔的海平线上,一个黑影迅速清晰——是一艘船体修长、涂装深黑的约翰国海军三桅快速巡逻炮舰!舰艏那猩红的米字旗在强劲的海风中剧烈抽搐抖动,如同一块陈旧褴褛、浸满海水的抹布,竭力在碧空下彰显着某种虚张声势的傲慢。
    陈平缓缓放下望远镜,动作从容不迫。他从内袋深处摸出一枚铮亮厚实的龙元银币——那是张子轩总长亲手相赠、嘱为凭信的证物——放在手中掂了掂,那沉甸甸的手感如同压舱石。银币正面的飞龙盘绕腾跃,背面的袋鼠仿佛也在这剧烈的阳光下躁动不安地蹦跳。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掠过辽阔海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的呼号,如铁钉般楔入船长与周围所有人的耳中:
    “升起盘龙旗!用最亮的那面!给对面看清楚——炎华的使臣来了!要去伦敦,当面和他们好好谈谈——”他微微停顿,那深如古潭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足以冻彻骨髓的寒芒,“——这南洋万里的海波之上,这人世间黑白对错的天理之中——究竟该如何!做!人!”
    猛烈的海风如受感召,鼓荡起船艏那面巨大的蓝底盘龙旗!猎猎的风声中,丝绸质地的旗角扫过甲板边缘铮亮的航海罗盘,铜镜般的刻度盘上,那根敏感忠诚的指针微微颤抖着,终于无比坚定地停住了——指针的尖端正死死地指向西北方向。那是伦敦的方向。
    也是魂牵梦萦的、阔别多年的华族故土的方向。
    陈平知道,脚下这条泛着铁灰色的冰冷海路,必然荆棘丛生,礁石潜行。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贴身的衣袋。里面,除却国书、证明文件,还静静地躺着几封由苏门答腊胶园华工兄弟七拼八凑、满含血泪嘱托的家信。信封上的字迹,跨越时空,竟与王铁锤手中那页殖民账册上的“阿妹等我回家”,如出一辙。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与未知的海风,目光如磐石般投向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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