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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
当范宁跳下马车的时候,强光让他有些不适应地捂了捂眼睛。
随即,他打量起眼前由数道灰褐色建筑围合而成的高墙。
兰盖夫尼济贫院。
尽管自己不是第一次来类似的场合,但每次造访打量时,范宁还是有所感叹,就如今天,在1790年的维也纳,在启蒙运动思潮席卷之下的维也纳,距离繁华市中心仅仅数街之隔的地方,竟然还有这种条件恶劣之程度堪比监
狱的“社会福利机构”…………………
济贫院中央主体区域的长方形广场,现在已经具备了相当可观的人数。
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在三三两两交谈,工作人员在忙碌张罗,身上的制服也同样整洁精致,而那些衣冠褴褛的穷人和孩子们,目前还站在外沿打量,脸上有期待好奇,也有一丝茫然。
“长条桌!长条桌的位置在往中间靠一点!......那个,范宁,两边往中间靠!......”
“花盆,花盆再对整齐一下!......”
使唤干活的声音马上就到了范宁这里。
范宁叹了口气,撸起袖子,和范德沙夫收藏馆的其余同僚们一道,加入了这场秀的队伍。
按道理说,作为范德沙夫拍卖行的“藏品保护与修复”资深技师,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搬桌子摆花盆的…………………
自己应该专研服务于“慈善拍品”,终日在收藏馆与维也纳艺术基金会之间穿梭忙碌才对。
Tit......
夏天烈日当空,范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望了望济贫院场地四周??
收藏馆里负责礼仪迎宾的男侍女侍、维系客户的经理,在拍卖仪式上落锤的首席执锤人、管设备工程的、管保洁后勤的......嗯,甚至连财务室的会计都过来了。
凑人头么,撑场面么。
众人尊敬的馆长先生的最爱。
“哗啦啦啦??”
热烈的掌声涌现,伴随着漫天彩带与金箔纸一道席卷而来。
一位男士步履沉稳地走向临时搭建的讲台,向济贫院院长、神父以及在场的社会名流们微微颔首致意。
此人身量颀长,年龄约莫已接近六十,身着一套剪裁精良的深蓝绒面礼服,品味或许能让人联想到“责任”与“稳定”一类的印象词。其胸前别着的一枚小小的、镀金的圣心徽章,这是帝国官方慈善机构的最高荣誉标志。
伊沃?莱里奇,范德沙夫收藏馆馆长,维也纳著名社会慈善家,早年也算个“艺术圈内人士”,业余油画家中的佼佼者,不过越往后,他在“社会活动”和“资源整合”等方面的天赋光芒,就越掩盖住了前者。
“尊敬的院长、神父,各位可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以及,我亲爱的,正经历着生活磨砺的同胞们??”
“今日,我们聚集在兰盖夫尼济贫院这座由皇帝陛下的远见与仁慈所建立的殿堂之下,并非仅仅是为了所谓‘施舍”,更是为了共同践行一个伟大的当代精神,为了追忆我们敬爱的、荣归天国不久的约瑟夫二世陛下的荣光......”
“陛下在他的《济贫敕令》中,明示了国家的责任在于以秩序化的方式,切实地管控不幸、庇护贫弱,而非沉溺于无谓的感伤,或华而不实的炫耀,这正是帝国艺术基金会所秉持的最高准则!......”
莱里奇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确保众人注意力集中。
他有一双颜色偏浅、近乎透明的灰蓝色眼睛,这双眼睛能在合宜之时迅速泛起湿润的,饱含同情的微光,但范宁就经常觉得,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那层雾气会瞬间消散,露出底下如鹰隼般的,狡诈又不容违抗的冰冷目光。
“在皇帝陛下崇高精神的指引下,范德沙夫拍卖行始终与帝国艺术基金会携手共进......”
“多年来,我们以理性的估价收购濒临散佚的文化瑰宝,既是解决了一些朋友们的燃眉之急,又拯救了一批被奢靡拖垮的贵族,当然更重要的,是避免了这些珍宝流落异乡,或被无知者损毁......”
“它们在收藏馆专业的保管与运作下,与那些独具慧眼的收藏家们结缘,于是,艺术的价值就转化为了滋养社会的清泉......”
午间犯困的范宁,这会总算是不用被使唤干活了,坐在一旁休息,并打了个呵欠。
莱里奇的讲话从追忆皇帝,到回顾历程,从一会的活动流程介绍,到号召募捐,充实而富有感染力。
但作为范德沙夫收藏馆的资深技术人员,范宁与其共事三年多的时间,早就发现了一些端倪。
知道这人背地里可能玩的是一些什么门路。
比如范宁在鉴定室分析赠品颜料成分时,就发现基金会所谓宣称“修复”的鲁本斯真迹画作《劫夺留西帕斯的女儿》一角,竟然含1704年才意外发明的普鲁士蓝......在协助整理收藏馆拍卖档案时,又发现他们以不合理低价收
购的“匿名捐赠“青铜像,似乎是当年一件萨克森选帝侯失窃的国宝......
不说文物,再像当下市场反响比较火热的,当代画家文森特的作品。
范宁就有一次无意间目睹,菜里奇在接待买家时,将明明是真迹的四幅文森特“秋千”系列油画标注成“学院派仿品”,然后以不到百分之一的价格,转手卖给了某俄国公爵。
难道是这位俄国公爵太聪明,捡了大便宜?或者说菜里奇自己是个傻子?
真的作假,假的作真,一切运作背后的目的呢?……………
好吧,那位不修边幅、浑身褐灰、皱得像团亚麻画布的文森特刚才才上台与莱里奇握手,他自己恐怕还不知道,他对公益事业的热忱之心,可能在对方眼里看来是个冤大头………………
讲话与募捐号召进行之时,由菜里奇同步安排的工作人员开始走下台,给济贫院穷人和孤儿们发慰问品。
廉价版圣经、黑面包、熟鸡蛋、填充霉层的羊毛毯......以及含银量恐怕只有百分之一的纪念章,其亮光和圆片造型,勉强让小孩有些兴趣。
收藏馆的几位高层,则带着员工们走入了小孩子堆,做出陪玩游戏一类的架势。
受邀到场的各大报社记者们,早已就位安排采访,他们的随行人员都是专业的速记人员,甚至还有负责事后提供新闻插图的速写画家.......
场面一下子哄闹起来。
休息完毕的范宁也随之起身,走入他被划定的“负责活动范围”的那个片区。
“嘿,小画家们,你们在描什么?......”
“你看,这样,用手去比,对,再移过来。”
“噢,颜色涂出去了,这是你的额外‘创作‘么?……………”
范宁脸上挂起了笑容,指导起几个孤儿临摹卡通版画。
又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些东西依次分发,药物、内衣包、袜子包、压缩食品之类......都是他自掏腰包买的,体积小、便携、又有实用价值。
不管台上之人动机如何,这是唯一值得自己尽心尽力的环节,不是么?
当然,范宁尽心尽力,不会代表其他人都这样。
事实上,收藏馆绝大多数活动参与者,都是将一堆茫然的孩子拉到这里,又拉到那里,装模作样摆几个样子,面对记者的采访簿讲上几句,然后,换个地方。
慈善活动......呵,可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意义非凡。
济贫院这类场合,似乎是维也纳名流们在当下时兴的“主战场”之一。
消费一部分具备社会良知之人的恻隐同情,再联合一部分同样深谙此道的“志同道合之人”,顺便,还可套取相当量的帝国税收减免,一本万利的买卖。
范宁认为自己同属那个“被消费者”。
当然,他又算个什么?他被“消费”的那部分恻隐同情,微不足道。
但这并不能抹杀当下之事的意义,哪怕,这个意义放眼整个维也纳,同样微不足道。